倪嗣冲是中国近现代史上一个非常具有争议性的人物。首先,他追随袁世凯,追随北洋政府,在简单地以阶级划线的年代,他在立场上就不能算作好人;其次,他的确屠杀了一批祸害他家乡的所谓“革命军”,而这些人都是放下武器、没有抵抗能力的人。“杀降”使他成了人们心目中的“屠夫”;最后,许多捕风捉影甚至是纯属虚构的事件,败坏了他的名声。由于革命党人最终掌握了舆论控制权,并且利用这些虚构的事件进一步败坏他的名声,从而达到丑化和推翻北洋政府的目的,又使这些“事件”沉积、发酵,变成了“真实”的历史,致使百年后仍然对他产生负面影响。在这一系列事件中,“颍州之役”是倪嗣冲人生的关键转折点,也是北洋军和革命党军事斗争的转折点。这一仗使“革命”、“光复”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,也使他变成了面目狰狞的镇压革命的刽子手,而他的对手张汇滔则从投机革命的野心家变成了革命英雄。但是,此役背后的真相在民国时期就被媒体和地方文献深深地掩藏了起来,现在的研究者由于各种原因,不能给我们如实地描述此役的前因后果和历史真相,甚至对其中非常明显的矛盾都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。我们今天就要结合阜阳本地文献,对此役的历史背景和关键人物进行透彻的研究,拨开历史的疑云,抛弃主观的成见,还原这次事件的历史真相,还原一个真实的倪嗣冲。
倪嗣冲(1868—1924),原名倪毓枫,字丹忱,清末安徽省颍州府阜阳县人,出生地是在现在的阜南县三塔镇倪新寨(当时属于阜阳县)。关于倪嗣冲的本名,有许多文章都误作“毓桂”。但是,黄山书社1997年版《阜南县志》、阜南县人民政府网站,以及阜阳师范学院社会发展学院院长李良玉教授主编的《倪嗣冲年谱》(黄山书社2010),其中引《颍州倪氏族谱》和金松岑《安徽省志·人物传·倪淑传》等都作“毓枫”。我们认为倪嗣冲的本名叫“倪毓枫”应该是正确的,因为出自老家而且时间并不久远的族谱、地方志肯定要比外地的史料可靠。
倪毓枫于清同治七年(1868)正月十三日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,兄弟三人,他排行老二。他的曾祖父是医生,祖父是粮商,都考上了秀才,但都没能做官。经过几代人的积累,倪家家境颇为富有,喜欢积德行善,在当地赢得了相当好的名声。1861年底,捻军和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围攻颍州府(今阜阳)三个月,倪嗣冲的父亲倪淑招募团练,袭扰捻军、太平军的后方,帮助清军解围有功,受到清军将领胜保的赞赏,并极力邀请他参赞军务,但被他谢绝。或许,倪淑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园不受破坏,或许是他看不起胜保的为人,因为胜保是出了名的骄横跋扈。
安徽军阀苗沛霖,是个反复无常的家伙。他趁着举办团练抗击捻军的机会,势力迅速壮大,控制了皖北一带。他先是投靠清军,后又把清军逐出皖北,投降了太平天国,被封为奏王。1862年春他参与围攻颍州府时,又在战场上秘密投靠清军,诱杀了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。但是不久他又背叛清廷,率军攻占凤阳、怀远,接着西进攻陷寿县、颍上,兵锋直逼颍州。倪淑率领地方民团,连续挫败苗沛霖所部,并在田市集(今阜南县田集镇)激战三昼夜,以少胜多,消灭了苗沛霖部七千劲旅,给苗贼以沉重打击,受到袁世凯的二爷爷、钦差大臣、督办安徽团练大臣袁甲三的赏识。
同治十二年(1873),倪淑考中举人,这是倪家几代人中的“最高学历”,有了做官的资格。光绪元年(1875)倪淑入京,受聘于袁甲三长子、时任吏部侍郎的袁保恒,担任家庭私塾教师。倪毓枫和弟弟倪毓棻也在袁家私塾中陪读。后来倪淑选授四川开县知县,任满转长宁知县,都是袁家帮忙促成其事。倪家和袁家有如此的渊源,这就决定了倪嗣冲今后的发展必然与袁大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也奠定了倪嗣冲一贯效忠袁世凯的政治立场。
一.镇压义和团
1893年,26岁的倪嗣冲考中了秀才。 次年,其父倪淑为他和弟弟毓棻分别捐官,毓枫的官阶是郎中(名义上是司级干部,但是捐的官都是虚职,想干实职还要等候出缺,并且还要贿赂有关的官员)。就在任命他为郎中的公文里,倪毓枫变成了“倪嗣冲”,至今没有人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错误。按说任命文书一定是再三核准,绝不会出现错误,可是它就是出了,并且被倪家接受了。可见大清国是气数已尽,根本没把人当回事。但是,不管怎样,从此世上就没有了倪毓枫,而多出了个“倪嗣冲”。
1898年2月,倪嗣冲通过活动,得以选任山东陵县知县。这一年的十一月,义和拳打出“助清灭洋”的旗帜,在北方地区蓬勃兴起。山东巡抚毓贤对义和拳是先剿后抚,最初是残酷镇压,血腥屠杀,后来看到义和拳队伍越来越大,而且他们的打击目标正是毓贤所最讨厌的外国传教士和中国教民,于是他的态度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,开始迷信义和拳的法术,希望能够利用他们赶走洋人,消灭洋教。于是毓贤提出了“化私会为公举,改拳勇为民团”的主张,就是把义和拳改名为义和团,改为正规的、政府承认的民间社团,加以大力扶植。对于他们冲击教堂、杀死教民、挑起事端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,甚至包庇纵容,百般回护,根本没有认识到义和团对国内政治和国际关系存在的巨大威胁。于是义和团运动一时甚嚣尘上,如干柴烈火般在山东、河北地区迅速燃烧起来。
义和团运动的畸形发展,引起了帝国主义列强的强烈不满。
清光绪二十五年(1899)9月,倪嗣冲生母蔡氏夫人病逝于阜阳县老家。倪嗣冲按当时的制度要回乡“丁忧”——守孝三年(实仅25个月)。离任之前,倪嗣冲在陵县大规模秘密逮捕义和团成员,并上书山东巡抚毓贤,痛陈义和团的危害,和招抚措施的失策,要求立即严惩义和团。倪嗣冲把公文发出以后就回家守孝去了,而毓贤对倪嗣冲的建议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。当年的12月,清廷迫于帝国主义列强的压力,以毓贤查办义和团不力为由,改任他为山西巡抚。在山西,毓贤更加变本加厉地纵容百姓屠杀外国传教士和华人教民,焚毁教堂、医院,在他的纵容下,山西的义和团达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,最终导致了帝国主义列强于1900年(庚子年)借保护侨民的名义攻陷北京,这就是“庚子事变”。最后在列强的逼迫下,毓贤被清廷以义和团“罪魁祸首”的罪名处死,这是后话。
毓贤离开山东后,清政府任命袁世凯署理(代理)山东巡抚,他立刻带领在天津操练出来的官兵7000余人赶赴济南,办理完交接事务后,就着手对山东义和团进行镇压,义和团运动迅速跌入低谷。清政府对袁世凯的表现非常满意,短短的三个月后,1900年3月,袁世凯改为实授山东巡抚。
1900年6月,英、法、俄、美、德、日、意、奥八国联军攻陷北京,慈禧太后携光绪皇帝仓皇出逃,逃亡途中发布诏令,要求各地对义和团“严行查办,务净根株”。袁世凯在大力镇压义和团的同时,也对义和团的源流进行了认真的考察。就在这时,他发现了放在旧档案中的倪嗣冲上书,其中的“首恶必办,胁从不问”非常契合袁世凯对待义和团的方略,他觉得:如果早日按照这个方法办理,义和团怎么也不会闹到这个地步。倪嗣冲虽然也是捐钱买的官,但和其他捐出来的官还真有区别。于是马上对倪嗣冲“夺情起复”(因国家的需要剥夺了官员尽孝的义务),任命他为“直鲁沿边九县善后委员”,协助自己处理河北、山东交界地区义和团善后事宜。
倪嗣冲回到山东后,立刻积极采取措施,着手镇压山东境内的义和团。他首先在陵县侦察、秘密抓捕了一批义和团首领,然后又亲自带领马、步、炮兵三个营的清军共计500余人,抓捕山东、河北交界处9个县的义和团成员,因此被记大功6次,并被袁世凯保荐为恩县知县,又被连捐带保为知州。有些史料说倪嗣冲抓到义和团成员就随手杀掉,甚至凌迟处死。这些说法是不负责任的。根据可靠史料,倪嗣冲对义和团成员并不是逮住后就酷刑处死,而是都交给官府处理。因为当时的死刑都要经过刑部甚至朝廷核准,倪嗣冲是不敢滥杀俘虏的,除非他想坐牢。另外,活捉比杀死所得的奖赏要多,从经济效益考虑,不到非常时刻,也不能随意杀降。
1901年9月,中国和八国联军签订了丧权辱国的《辛丑条约》,八国联军撤出北京。11月7日,忧愤交加的李鸿章病逝,袁世凯接替李鸿章,改任署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,又保荐倪嗣冲任职于“留京执法营务处”,具体负责八国联军撤走后北京城秩序的恢复与重建。1902年2月,袁世凯又把他调到北洋大臣衙门,任北洋总理营务处、行营营务处发审、执法营务处,成了北洋大臣衙门里最有权势的人物。
1902年3月,直隶广宗县武举人景廷宾因抵制洋教士和地方官吏合伙强行摊派的“教案赔款”,打出“扫清灭洋”的旗号,发动起义,队伍迅速壮大到数万人。袁世凯派段祺瑞、倪嗣冲、曹锟等带兵镇压。北洋军几天内取得了三次大的胜利,农民起义军很快溃败,景廷宾趁乱脱逃。倪嗣冲亲自领兵冒雨一天一夜追击200里(一说300里),俘获了景廷宾,并因此被提拔为二品衔、记名候补道。接着又提拔倪嗣冲为“总办巡防营务处事宜”。1905年,就在倪嗣冲在安徽、河南招募新兵的时候,他的父亲病故,倪嗣冲再度丁忧。仅仅过了半年,就又被袁世凯启奏起复。11月初,袁世凯委任倪嗣冲为北洋行营营务处总办。这个职务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对应的位置,估计应该相当于北洋军总参谋长。就这样,倪嗣冲靠着袁世凯这棵“大树”,加上自己的努力,官位一升再升。
二.官场受挫
1907年11月,经袁世凯推荐,新任东三省总督徐世昌保荐倪嗣冲为黑龙江省署理民政使、黑龙江省各军翼长,兼领巡防营务处,军政大权集于一身。而在此之前,倪嗣冲已经召集富商共同投资,创办了东三省垦务公司。1908年4月,倪嗣冲实授黑龙江省民政使、兼领营务处,分管省城巡警局、开办兵屯(军屯)事务,接着,又分别担任黑龙江省官盐局总办、禁烟公所总办。东北地区人口稀少,物产丰富,土匪比较厉害。倪嗣冲任职期间,全力剿匪、禁烟,当然也不忘经济建设,尤其是抓盐政,为建省初期百废待兴的黑龙江省迅速解决了财政困难。《大公报》在1910年1月20日的报道中说,倪嗣冲“所办军政警政赫赫有声,而于盐政一门,著效尤速……固不独商民称便已也。”
就在倪嗣冲踌躇满志准备在东北发展的时候,形势出现了转折。这年(1908年)冬天,光绪皇帝驾崩,第二天慈禧太后也死了,新登基的小皇帝(宣统皇帝)溥仪未满3周岁,虽然不像香港电影《火烧圆明园》那样登基时还要吃奶,但处理国家大事肯定是超过他的能力范围了,所以一切国事都要由小皇帝的父亲——摄政王载沣掌管,政治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载沣摄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罢免手握重兵的北洋总理大臣袁世凯,理由是袁世凯的脚出了毛病,让他回家养病去。而实际上朝野上下都知道,袁世凯是汉人,他所操练的新军,已经成了大清帝国举足轻重的武装力量。汉人掌兵,历来是满清朝廷的大忌。但是,200多年养尊处优的地位,已经把清军由野猪变成了家猪,完全没有了当年入关后的铁军风采。自义和团、太平天国以来,他们在战场上不堪一击,要打仗只能依靠汉人组建的军队。曾国藩的湘军,李鸿章的淮军,加上袁世凯的新军,哪一个都让满清朝廷心惊肉跳,如坐针毡。但是曾国藩、李鸿章虽然手握重兵,却只是为清廷卖命,并没有贰心。李鸿章奉旨割让台湾,更是替清廷背了个大大的黑锅,却丝毫不敢抱屈。其实大家可以想想,如果没有朝廷的命令,他李鸿章能敢擅自割让台湾?不灭他九族才怪!再说,没有朝廷的认可,他李鸿章签下的和约能算数吗?但是,当别人当面、背地里骂他是“卖国贼”的时候,他却从来没有申辩过。另外,研究曾国藩、李鸿章的学者都知道:这两位都有被洋人劝说背叛清廷,取而代之的经历,更有洋人恬不知耻地赞美李鸿章是“天下第一完人”,明确表态支持李鸿章当皇帝。两位的经历是如此相似而奇怪,如果不是有意编造,那我们就不得不怀疑:这实际上是清廷请洋人来试探他们的!幸亏他们都拒绝了,否则一定是大祸临头,身败名裂!曾国藩秉性忠厚,儒家思想浃骨沦髓,轻易不敢背叛朝廷;李鸿章出过洋,对于洋人见利忘义的本性看得入骨三分,绝对不会轻易相信那些洋人。所以他们都没有上洋鬼子的当。但是袁世凯与曾国藩、李鸿章都不同,他的实力在不断壮大,已经超过了朝廷能够控制的程度,而且没有经过考验。这正犯了清廷的大忌。所以载沣罢免袁世凯后,立刻大力扩充满族军队,试图全面掌握军队。还有一层,载沣自己属于“帝党”,在戊戌变法中支持新政;而袁世凯,众所周知是慈禧太后“后党”的人物,并且一开始伪装成帝党,在关键时候变节投靠慈禧,至少在外界看来,戊戌变法就是由于袁世凯的告密而失败的。事情就是这样:失败者对于变节者的痛恨,往往要超过对敌人的憎恨。一有机会,先要除掉的就是叛徒。维新派与保守派虽然势不两立,但是,对袁世凯则更加痛恨。所以,载沣一摄政就把袁世凯给撸了个精光,打发他回河南老家赋闲去了。后来的事实证明,载沣的担心并不多余,袁世凯确实有当皇帝的野心。
袁世凯一下台,倪嗣冲也没了靠山。1909年2月,锡良(蒙古族)调任东三省总督,接替徐世昌。很快就有人举报:去年由倪嗣冲主持修建的屯田房屋,本用银10万两,倪嗣冲报销了14万余两,多余部分全部中饱私囊。倪嗣冲很快就因贪污被弹劾。后经锡良派人查实,倪嗣冲“捏报浮支”的款项有马匹、犁子及建房、柴草等项,共计用款两万零九百三十六两四分六厘。这些款项被悉数追回,倪嗣冲“即行革职,并勒追赃款”,“永不叙用”。他的两个外甥华鉴章、华钧章等也都受到了严厉处分。
锡良取代徐世昌,标志着清廷“去袁运动”的开始。倪嗣冲这次被罢免,就是因为他属于袁党,所谓“捏报浮支”,其实基本都属于应该开支的款项,“贪污”的罪名根本不能成立。至于有资料说倪嗣冲拿他侄子倪道烺顶缸,却没有史实依据,倪道烺顶多是同时被罢免和逐退的人中很不出名的一个。清廷要去除的是袁世凯的心腹倪嗣冲,倪道烺还达不到这个级别。
三.革命和机遇
此时的清朝,已经是风雨飘摇,大厦将倾了。袁世凯罢官归隐,仍然“心系朝廷”,通过他的爪牙,密切监视着国际国内的政治动向。1911年10月10日,武昌起义,打响了国民革命第一枪。革命军建立军政府,并推举黎元洪为湖北省军政府大都督。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以民族民主革命为宗旨的现代革命政权,此后各省都开始闹起了独立。清廷统治集团一片惊慌,不得不匆忙“起袁世凯为湖广总督,岑春煊为四川总督,俱督办剿抚事宜”,岑春煊不愿意干,“请辞四川总督,诏不许”(《清史稿·宣统皇帝本纪》,下同),因为清廷贵族里已经没人能担当起扑灭革命党的大任了。随后不久,清廷又“诏长江水陆诸军俱听袁世凯节制”。10月26日,“授袁世凯钦差大臣,督办湖北剿抚事宜,节制诸军。命军谘使冯国璋总统第一军,江北提督段祺瑞总统第二军,俱受袁世凯节制”,冯国璋、段祺瑞本来就都是袁世凯北洋新军的得力干将,这样的安排事实上恢复了袁世凯的全部军权。11月7日,清廷组建的以满人亲贵为主的内阁倒台,袁世凯成为内阁总理大臣,全权组织内阁。第二天,袁世凯起身进京;第三天,“诏特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。”“特命”的意思是,遵照宪法,君主立宪制的内阁总理大臣应该由选举产生,因为第一届内阁尚未组建,只能由朝廷任命,所以称为“特命”。11月14日,袁世凯开始组阁,16日宣布了国务大臣名单。这时候,南方各省几乎全部发生了新军兵变、宣告独立或武装起义(统称“光复”),革命大旗插遍了大半个中国。就连东三省新军也要求独立,想推举总督赵尔巽任都督,被赵尔巽拒绝。赵尔巽是个铁杆保皇派,我们现在看到的《清史稿》,就是由他在1914年主编的。这部史书虽然编成于民国,赵尔巽领导下的一群冬烘纂修官却站在清王朝的立场上污蔑、谩骂革命党人,因此这部书曾经一度被国民政府禁止,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这个赵尔巽是个什么样的货色。东三省新军想独立,竟然推举这样的人当领导,真是可笑!我们看那个时候的“革命”,政治上太不成熟,简直就像一场儿戏。
倪嗣冲被革职后,全家搬到天津居住,他本人则频繁往来于京津两地,大部分时间是在做生意。倪嗣冲非常善于经营,手头有一点资金,就能将本求利,运营不衰,逐步做大。如果是生活在和平年代,那他一定是一位一流的经济学家、实业家,胡润富豪榜、福布斯富豪榜,哪一个都少不了他。除了做生意以外,他还一直与袁世凯保持着密切的联系。袁世凯被起用后,倪嗣冲很快被袁世凯委派为充任湖北新募防军左翼翼长,带兵前往武汉,镇压辛亥革命。一个月后,前东三省总督、现热河都统锡良忘记了曾经弹劾、查办倪嗣冲的事情,带病出面保荐倪嗣冲“娴于兵事,人称其能”(《倪嗣冲年谱》),袁世凯于是任命倪嗣冲为河南布政使(省长),兼帮办军务。河南省是袁世凯的故乡,袁世凯让倪嗣冲担任他家乡河南省的布政使,充分说明了对他的信任,也有让他监视安徽尤其是阜阳的意思。
河南、安徽虽然分属两省,可是,袁世凯的老家河南项城县,与安徽阜阳县是搭地边的邻居。由于安徽是革命党与清政府对抗的前沿阵地,而阜阳又处在这个前沿阵地的最前端,所以颍州的安危直接关系到豫东一带的安危。革命军如果拿下颍州,向北可以直捣袁世凯的老家,在政治上对清廷产生强大的震慑作用;向西进攻京汉铁路,则可以切断进攻武汉的清军的补给,威胁到清军的战略后方。可见阜阳落入谁手,实在是关系重大,非同小可。而此刻的颍州府,正陷入一场由革命带来的灾难。
四.颍州光复和程恩普
本来颍州光复的进程非常顺利。颍州革命的主将,是程恩普。程恩普,字稚周。民国以后,在他的家乡颍州府阜阳县,为了表达对他的敬意,大家都不直呼其名,只称他的字:稚周,或程稚周,即所谓“以字行”。这是过去人们表示敬意的习惯(当然也有例外,就是他的长辈还是直呼其名)。所以请大家记住:程稚周就是程恩普,程恩普就是程稚周。
程恩普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皖军名将、长江水师提督程文炳。程文炳20岁就被推为圩长,在家乡组织民兵,抵抗捻军和太平军,初步显露出他的军事才华。当他听说袁甲三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在亳州主持剿捻,就只身前往亳州,向袁甲三陈述剿灭捻军和太平军的方略,让袁甲三感到非常惊奇,立刻招入军中,赏给他五品顶戴,并拨给了精骑兵百名,让他当了先锋官。
程文炳以镇压捻军和太平天国起家,但他不乱杀人,曾经拒绝过曾国藩让他杀害俘虏的指令,被曾国藩誉为“有古仁将之风”(见民国《阜阳县志续编》,以下简称“《县志续编》”)。因此,在战场上走投无路的太平军、捻军士兵都指名要投降他(《清史稿·程文炳传》)。他最后以军功官至长江水师提督,去世时是1910年,即辛亥革命的前一年。《清史稿》里有他的传记,百度百科也能搜到他的词条。程文炳虽然是清军将领,但他思想开放,很早就让第二个儿子程恩培到日本侦察其政治军事动向,回国后将侦察到的情况写成书上奏清廷,可惜清廷由老迈昏庸的慈禧太后当政,不能用他的建议。程文炳是袁甲三的部将,对袁甲三始终都非常尊重。程文炳发迹后购买的私宅,在今阜阳市颍东区袁寨镇。袁寨本名中流村(中流集),程文炳为了表达对袁甲三的敬意,给它改名为袁寨,为的是和袁甲三老家的村寨同名,因为他认为没有袁甲三就没有他程文炳。所以可以说,程家与袁家的关系非常密切,而且程家与袁家有姻亲关系:程文炳的第五个儿子、程恩普的弟弟程鑫章,是袁世凯的侄女婿。程恩普20岁入安徽武备练军学堂,与柏文蔚、陈独秀、卢镜寰、廖少斋等革命青年志同道合,组建了安徽第一个革命团体——同学会。1905年,程文炳又让程恩普到日本留学。程恩普虽在东京同文书院读书,但他仰慕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,多次到横滨谒见,并且加入了同盟会。多次接触之后,孙中山先生对他非常器重,让他和同盟会代总干事孙毓筠共同主持安徽省的革命事业,在皖北组建同盟会。因为同盟会为清廷所熟知而屡遭镇压,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,经孙中山先生亲自批准,同盟会淮北分支称为“安仁会”。孙中山先生还亲自为安仁会设计了会徽、图章,制定了会规、制度,入会誓词则仍然沿用同盟会的誓词,即“驱逐鞑虏,恢复中华,建立民国,平均地权”。孙中山先生的周密布置,为安仁会的发展指引了正确的航向。
1906年,程恩普与吕荫南、王允仲等随同考察东洋政治的外交大臣李盛铎出使日本,在东京谒见了孙中山先生,汇报在国内开展革命活动的情况。其时恰逢安徽同乡会改组,起因乃是革命派与保皇派意见不合,造成分裂。程恩普坚定地站在革命党人的立场上,与王揖唐为代表的保皇派发生了剧烈的冲突。当年底,程恩普与孙毓筠、权道涵、段云一起返回南京,准备约赵声、柏文蔚发动武装起义(柏文蔚现在是南京新军的军官)。但是,孙、权、段三人刚进南京,就因为携带炸弹被两江总督端方的侦探发现并遭逮捕,程恩普与张汇滔闻讯逃回老家,相约在各自的家乡发展组织,开展活动,迎接革命高潮的到来。
这次事件在后来审讯的供述中说是“刺杀端方”,史料中也大都这样描述。这是比较片面的。他们的目的其实是为了策动新军起义,这与全国的革命形势是相符的,刺杀端方只不过是被捕后的借口,为的是减轻处罚,并且不牵连新军中的革命同志。孙毓筠、权道涵、段云被捕以后,端方就组织了审讯。但是,因为孙毓筠是满清相国孙家鼐的侄孙①,又花钱捐了道员,主要是与端方有世交,所以对他网开一面,作为首犯仅被判处五年监禁;而作为从犯的权道涵、段云反倒被判了终身监禁。更为奇怪的是,本来在孙毓筠的第一次供词里,也提到了程恩普的名字,但后来在报纸上公布的时候都被开了“天窗”,说明当时就被涂抹掉了,到第二次供词里就绝口不提了。这大概是因为程恩普的父亲正在长江水师提督任上,端方不想把他牵扯进来。
程恩普回到阜阳后,创建了革命组织安仁会,这是淮北地区最早的革命党组织,吸引了一大批有志青年。他出资让表兄吕济川在阜阳城开设益智书局,作为安仁会的总部,联络革命同志,发展革命力量。当时清廷统治力量薄弱,地方自治十分盛行。程恩普被推举为地方自治董事会总董,阜阳商会会长。于是他倡议创办团练,名义上是保护地方自治,实际上是在训练革命军队,为将来的起义做准备。此时的程稚周,在社会各界都具有极高的声望,成了颍州的实际领导者。
武昌首义的消息刚传到阜阳,由于袁世凯出兵镇压,邮递、电报等传播渠道都被切断,社会上出现了很多不同的传闻。程恩普准备响应,但苦于得不到信息,不敢轻易起事,于是就派人南下安庆打探消息。得知革命成功后,遂于当年的11月17日(阳历。阴历为九月二十七日,即袁世凯宣布内阁成员名单的第二天)在阜阳农学堂召集同志,宣布颍州独立。颍州团练随即改编为革命军,称为“淮北国民军”(本来应该简称“淮北军”,但是,为了与后面的“淮上军”有明显的区别,我们把淮北军称为“颍州军”), 程恩普被推举为军统,宁治臣(字隽元)为副军统,吕济川任参谋长。革命军声势浩大,颍州知府、满族人长绍、阜阳县知县胡汝霖闻讯,弃城逃走,革命党人兵不血刃夺取了颍州的军政大权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① 《安徽辛亥英杰》和维基百科如是说。而冯自由《革命逸史》(载《辛亥革命安徽资料汇编》)说是其侄。按:孙毓筠(1869-1924)比孙家鼐(1827-1909)小42岁,应该是其侄孙。
五.张汇滔和他的淮上军
本来颍州光复都是程恩普和颍州军的功劳,这些都记载在《县志续编》里,时间、地点、人物,一应俱全,班班可考,定非虚构。但是,外界却都说是张汇滔率领的淮上军光复了颍州,这是怎么回事呢?
在颍州光复之前,11月5日,寿州(今寿县)在全省率先起义,成立了革命军,称“淮上国民军”(简称“淮上军”),总司令王庆云,副司令袁家声、张纶、张汇滔(兼参谋长)。江淮一带是清末李鸿章淮军起家的地方,民风彪悍;寿州又是清军驻扎的重地,乾隆二年(1737)在这里设置军镇——寿春镇总兵府,统辖皖北军政。耳濡目染,形成了尚武的民俗。值此乱世之秋,人心思变,所以淮上军一起,民间纷纷响应,连同反水的清军,兵员很快就达到 2.5 万人。淮上军兵分四路,出击皖北:主力由杨穗九、朱复初、胡继戎、蒋维陶、程登荣和李诱然率领,向东进攻临淮关、蚌埠,主攻张勋,切断津浦线;向南由王体乾、夏鹏翔率领600人,往合肥;两天后,段云、权道涵等人率军向六安进发,准备光复六安后向南进军安庆;最后,11月11日,才由张汇滔率领骑兵、步兵各两个营,沿着淮河往西进发,据说是要光复颍州府。
张汇滔,字孟介,寿县西乡人,年轻时在安庆军中当兵,1904至1905年间,赴日本留学,恰好与程恩普同时。张汇滔在日本结识了寿县老乡、同盟会代总干事孙毓筠,加入了同盟会。1906年也参与了南京策动新军起义的行动,与程恩普一起逃回老家。寿州起义时被推举为副司令兼参谋长。
张汇滔的行军意图和轨迹至今是个谜。安徽的许多资料说他是去光复颍州府,可是他沿着淮河南岸向西,到达正阳关的时候,并没有渡淮北上,进军颍上、阜阳,而是沿着淮河一路向西,经霍邱向西南进入河南省境内,在光山县遇到了河南新蔡革命党人阎子固率领的“北伐军”(这支军队前期活动情况不明)。阎子固也是同盟会员,与张汇滔早就认识,于是,在张汇滔的提议下,两军合并组建“淮上军”,张汇滔自任总司令,阎子固任副司令(见《任芝铭存稿》,河南人民出版社2013)。请注意:这支“淮上军”的总、副司令仅此二人,与寿县的淮上军根本不是一回事。由于安徽、河南信息不通,资料交流很少,所以直到现在,河南方面的研究者还以为淮上军就只有张汇滔、阎子固领导的这一支;而安徽这边也很少有人知道河南竟然还有一支“淮上军”,总司令就是张汇滔,更不知道还有个叫阎子固的副司令!至此,张汇滔西行进入河南的目的昭然若揭:他是想单独拉出一支队伍,自立为王。为了与寿州淮上军有所区别,在下面的叙述中,我们把这支部队称为“张部淮上军”,在不引起误解的前提下,仍称“淮上军”。
张汇滔在组建了新的“淮上军”之后,并没有在河南境内逗留,而是留给阎子固一个营和数门重炮,自率主力匆忙赶回正阳关。这是怎么回事呢?
根据民国《颍上县志》的记载,在寿州起义后,很快就有一支百余人的淮上军,在一个叫李子文的军官率领下,从正阳关渡淮北上,驻扎在颍上县城东的新河口两岸。这支淮上军第二天被突然赶来的驻颍州府巡防营一举全歼。而据张之屏的《淮军纪略》(载《辛亥革命安徽资料汇编》,黄山书社1990年版),则是被颍上县知县孙谨仁诱杀。根据当时的形势,我们认为应该是李子文到达时,颍上知县为了避免打仗,派人与李子文谈判,愿意和平光复。这在当时是很平常的事,大革命时代,都不知道满清政权还能维持多久,见了革命军就投降,如果清军再来了就再反水,没有清军驻扎的地方基本上都是这样的。所以孙谨仁要投降,李子文是相信的。但此时恰逢颍州府巡防营到来,那时阜阳还没有光复,巡防营还没有归顺程恩普,就把这股淮上军全部消灭了。这样,在颍上方面看,纯粹是颍州府巡防营的责任;而在淮上军看来,那就是颍上知县诱杀了他们。这就是张汇滔率领主力部队折返回来的原因,他们要进军颍上,为李子文报仇。11月18日,张汇滔到达颍上,中午开始攻城,次日凌晨2点,知县孙谨仁缒城逃跑,张汇滔率部进入城内。
接下来淮上军干了什么?据《辛亥革命安徽资料汇编》刊登的张之屏《淮军纪略》,淮上军入城后,“部署已毕,出榜安民,惟田相坤营有数士兵违法侵掠,由(应为“田”)立予正法,三军萧(应为“肃”)然。居民外逃者,至此皆络绎归城,托庇护焉。”
但是,民国《颍上县志》却是这样记载:“张汇滔等既据县城,纵所部搜民间武器及骡马,并勒索金钱,怨声载道。”《颍上县志》的编者张星桥曾任民国颍上县教育局长,同情国民革命,因此不可能污蔑淮上军;此事又是他和家人的亲身经历,并非道听途说,也不存在虚构。种种迹象表明:张部淮上军确实军纪败坏,并不像张汇滔他们自身宣传得那么好。一个显著的例证是:30年前我第一次到颍上的时候,就听颍上的老人骂人时说:“你望望你孬哩,跟Rinima淮上军样哩!”
张汇滔攻占颍上县城是11月19日凌晨,已经是颍州光复后的第三天了,这时还没到颍州呢。说“淮上军光复颍州”,这不是扯淡么?
六、鹊巢鸠占
程恩普得知张汇滔光复颍上的消息后,立刻赶到颍上,犒劳淮上军,并迎接张汇滔前往阜阳。他万万没有想到,这是一个让他悔恨终身的错误决定。
根据《县志续编》,程恩普的本意是想与张汇滔合作北伐,威胁袁世凯的老家,或直趋京汉铁路,切断清军后路,减少武汉革命军的压力。这是一个极具战略眼光的建议,如果张汇滔能够按照这个计划行事,革命党人就会顺利地掌控河南地区,前往武汉镇压革命的清军被切断补给,就会不战自乱。中国西线的革命形势好转,袁世凯也失去了与革命党人讨价还价的资本,安徽乃至中国的格局就会发生有利于革命的变化,不至于南北僵持多时,最终被袁世凯利用。如果真能这样,中国近代的历史就得重写:孙中山先生就能顺利实现他的革命理想,北洋军阀早就退出了历史舞台,淮上军对国民革命厥功至伟,怎么颂扬都不为过。但是,张汇滔没有接受程恩普的建议,而是呆在颍州城里,一直呆了18天(11月24日—12月11日),一直到倪嗣冲到来。他在这期间都干了些什么?
安徽文学期刊《清明》杂志2011年第5期发表了季宇先生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的历史纪实文学:《铁血雄风——辛亥革命在安徽》(以下简称“《铁血雄风》”)。在谈及颍州的革命时,就是这样写的:
皖北的形势本来一片大好。11月间,淮上军出击皖北,使颍州府一州五县(实应为一州六县,见下)除亳州之外全部光复。不久,张汇滔兵出蒙城,西征豫东沈邱、淮阳等地,这使袁世凯大感不安了。
实际上,以上这段文字,除了“淮上军出击皖北”符合实情以外,其余全部是张汇滔被倪嗣冲赶跑后在当时的一些报纸上瞎扯的。颍州府实际管辖一州六县(不是五县):阜阳、太和、涡阳、蒙城、颍上、霍邱,还有一个亳州。现在的阜阳、亳州两市和霍邱县,都属颍州府管辖。而张部淮上军除了光复了霍邱、打下并打劫了颍上外,到阜阳后不仅没有“西征豫东沈邱、淮阳”的打算(还不是行动),而且与颍州军发生了严重的冲突。
《县志续编·颍州光复记》这样记载:
(程稚周主持颍州光复后)谍报:汇滔已率淮上军至颍上,恩普往犒劳,并与商北伐会师期。议已定,而寿人徐国柱方侨居郡城,潜赴汇滔军,以颍最殷富,力说留住筹饷,勿遽北。
汇滔入城后,国柱益肆,挑拨两军间,纷纭数日,城人咸自危。恩普知其狡谋,益与汇滔推诚相见,且言:“机不可失。”请汇滔出蒙城,而己率军出涡、亳,期会师豫境,共扑京汉(铁路),扼清兵南下道。
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:程恩普到颍上迎接张汇滔的时候,本来是商议共同北伐。而寿县人徐国柱却告诉张汇滔,说颍州府及其各州县都很富裕,应该先筹集粮款,不要搞什么北伐。张汇滔来到颍州后,徐国柱又挑拨两军关系,以至于城里人都担惊受怕。幸亏程恩普看透了徐国柱的阴谋,更加与张汇滔推诚相见,然后二人进行了分工。
这一段文字写得非常隐晦。徐国柱说服张汇滔进军阜阳城的理由是“颍最殷富”,竭力劝说张汇滔留在颍州筹集粮饷,这不难理解:就是要张汇滔先在这里搜刮民财。那么,徐国柱“挑拨两军间”说的是什么呢?
《张汇滔年谱》(视野著,吉林文史出版社,2006)记载:
△程恩普迎张汇滔入城,两师会合后,改编为北伐军第四师,张汇滔任第八旅旅长,接着张汇滔令宁隽元进兵太和,程恩普进兵涡阳、蒙城,自率部向豫东进军。
《淮军纪略》也记载:
颍上既光复,越二日(11月21日),颍州代表程稚周来迎师,……派骈锦芳(按:即骈绣章,后被徐国柱刺杀身亡)同程以前卫队先往,……十八日(农历十月十八日,阳历12月8日。这个日期不一定准确)遣程稚周率步兵二营、炮兵一营往涡阳……
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:徐国柱“挑拨两军间”说的就是他利用张汇滔的贪婪心理,想让淮上军吞并颍州军,达到独占颍州,肆意抢掠的目的。事实上他真的做到了,张汇滔不仅把颍州军“改编”为淮上军,而且在颍上就把程恩普当成了自己的部下:他让骈绣章和程恩普一起先开往阜阳,实际上就是让程恩普做他的先锋官,根本不把他当成友军领袖、革命战友。还有,阜阳团练一个营和清军驻颍州府巡防营,本来都已经改编为颍州军,但在出征周边州县的时候,两个管带和大部分士兵都留在城里,没有跟着程恩普,显然是张汇滔把他们作为自己的部下使唤了。就连出征颍属各州县的分工,也并不是二人协商的结果,而是张汇滔自己的决定,说他“令……程恩普进兵涡阳、蒙城”、“遣程稚周……往涡阳”,措辞并没有失误。
七.淮上军之祸
光复颍属各州县的分工是这样的:在张汇滔到来之前,程恩普已派宁治臣(字隽元,史料中多称为“宁隽元”,不知道隽元其实是他的字)率一队(一个连)去光复了太和,请大家注意:淮上军到来之前宁隽元已经光复了太和,这跟后来发生的事件关系极大;张汇滔派出淮上军两个营,由岳逸九、孙冶臣率领,出征蒙城;而让程恩普带着一个营和一个炮队去光复涡阳、亳州。这样的安排大有深意:自己的部队出征蒙城,一方面接近攻打蚌埠的淮上军东部主力,必要时可以拉来作为后援,攻打蒙城比较容易;另一方面,拿下蒙城后也可以阻拦东部淮上军主力西进颍州,与自己瓜分胜利果实。而程恩普部进军涡阳、亳州,则很有可能遇上从河南前来增援的清军,那就让颍州军抵挡去吧!
至于张汇滔自己,并没有“率部向豫东进军”,而是坐镇颍州城,大肆敲诈勒索。据《申报》1912年1月31日报道,张汇滔率部来到阜阳后,“驻兵府署,检查官公各款,以经手绅董……等十余人有侵蚀舞弊,遂索拿到案,令其赔偿。”有先期逃跑者,又“将其家资查封,限期缴款,此即该绅等所指张孟介扰害之所由来也”。
在革命形势尚未明朗、南方尤其是武汉革命军迫切需要支援的情况下,张汇滔的这些举动是什么意思,还需要解释吗?你打的旗号是革命军,不是纪检委、监察部,有什么权力“检查官公各款”?“索拿到案”、查封家资、“限期缴款”,这和土匪绑票有什么区别?不是“扰害”又是什么?倪嗣冲在后来致袁世凯内阁的电文中更进一步指出:逃亡的士绅和倪军进军阜阳途中探得的消息都称淮上军在颍州城“鞭辱官绅,抢掠民财,苛罚商贾,毁坏学校,侮辱妇女,种种蹂躏,民不堪命”!这跟土匪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?
张汇滔的说法当然完全不一样。据《民立报》1911年12月14日《张孟乙关于颍州失守详情电报》,(张汇滔)“于军令持之尤严,兵士有擅取学堂床席违令者,饮酒恣肆因而口角者,各杖数百;陈排长讹索居民,统制查获,拟斩,各军官哀求,乃责一千,处以监禁。”(《辛亥革命安徽资料汇编》394页)看起来真有“王者之师,秋毫无犯”的意思。可是,读过古代军事、战争小说的人都知道,军士违反军法,严重的就是处死,对于罪不至死的官兵,大多是“杖责八十军棍”,这就够他疗养很长一段时间的了;杖责超过二百,就有可能把人打死,那还不如给他一刀痛快。因为受刑的都是自己的战友,犯了死罪就杀,不忍心让他临死还受尽侮辱和折磨。可是张汇滔对部下违纪的官兵们,动辄杖责数百乃至上千,竟然没有打死,还可以“处以监禁”,那人可真是命大呀!用敝乡一句调侃的话说,“张总司令啊,你这哪是打人耶,你这是打麦秸垛哩你!”用相声语言可能说得更明白些:您老这不是惩罚违纪官兵,您这是要把执法的军士活活累死啊!从这些细节就可以看出:张汇滔所谓的执法云云,都是编出来的,因为未曾执法,所以说起来没谱,连“杖责八十军棍”都不会说。淮上军在颍上县城最多呆了5天,就闹得“怨声载道”;那么,他们在颍州城呆了半个多月,难道老猫会吃素吗?颍州官民所指斥的淮上军种种恶行,绝对不是向壁虚构!
《县志续编》尽管用了曲笔,但其中的一些说法稍加分析,仍不难看出其背后隐藏的阴冷的真相。比如书中说徐国柱“挑拨两军间”,“人心汹汹者多日”,说的就是程恩普试图保护颍州官民,阻止淮上军的暴行,结果与淮上军发生了严重冲突;而徐国柱则企图利用两军之间的矛盾,让淮上军彻底吞并颍州军,以达到长期独占颍州的目的。但是由于程恩普及时觉察,带兵出征,才躲过了这场灭顶之灾。
至于张汇滔在颍州城劫掠的钱财,也有数目可考。1912年1月31日《申报》载:“二十四日(阳历12月14日)夜,城陷,倪纵兵抢掠,……计所得约在二十万金以上,目下窝藏倪家寨(倪嗣冲家)。”这只能是张汇滔的鬼话。首先,倪嗣冲从打下阜阳到此文发表时一直不曾离开阜阳城,如果他真是“纵兵抢掠”,有谁敢去盘点阜阳官民遭受的损失?倪嗣冲肯定不会自己公布抢劫所得,那么张汇滔的这个数据是从哪里得来?最重要的是,《县志续编》中所有记录这次事件的文章,都没有提到倪军入城抢劫的事。该书编者的仇倪、反倪的立场十分明显,即使倪军有小规模抢劫事件,他们也一定会详细记录下来,甚至会加以夸大;要是真有“纵兵抢掠”的现象,他们更会浓墨重彩、大事渲染,绝不会讳而不书,只字不提。再说,这里的“二十万金”是个含混的概念,不知道是银两还是当时通行的银币,不过这两者之间的差异不大。二十万两白银或二十多万块银币,折合成今天的人民币都应该在亿元以上,倪家寨没有金城汤池,没有重兵护卫,倪嗣冲把那么多大洋放在那里,怎么放心?最重要的是,这么多赃款窝藏在倪家寨,你张汇滔是怎么知道的?说到底,这“二十万以上”的大洋或白银,如果不是虚构,就一定是张部淮上军劫掠得来的,所以张汇滔才这么清楚。因为他没能带走,索性就栽赃在倪嗣冲身上了。
1911年11月8日,当时的安徽省会安庆独立后,为了安徽省都督的问题,革命党和旧官僚矛盾尖锐,闹得不可开交。最后,革命党人吴春旸(吴旸谷)决定西上九江请兵援皖。11月13日,黄焕章率浔军(即九江兵)一个团进驻安庆。11月15日,浔军因向咨议局索要10万大洋没有得到满足,突然发动兵变,围攻都督府,都督、前清巡抚朱家宝缒城逃走,黄焕章纵兵大掠,先后抢劫了军械所、省府大库,接着扩大到商店、当铺和居民,安庆城里的富户无一幸免;乱兵还纵火烧了四牌楼和城北当铺,甚至杀害了请他们来的吴旸谷。这次事变,史称“浔军之祸”。对比起来,颍州遭遇的这次事变,则是名副其实的“淮上军之祸”。 相比起引狼入室的吴旸谷,程恩普没被杀害,已经算是幸运的了。
浔军祸皖很快平息(11月20日),肇事者黄焕章被带回九江,随即被执行枪决,但是,九江革命军的本军并没有遭受重大损失,对安徽革命的影响也仅限于省城安庆;而淮上军祸阜,却要付出损兵失地的惨重代价,并且直接导致了安徽国民革命的最后失败。因为这次来的不是革命军,而是张汇滔政治上的天敌和宿命中的克星——倪嗣冲。
八.包围颍州城
倪嗣冲刚被任命为河南布政使,甚至连关防印信都没发,淮上军占据颍州的消息就传到了北京。于是袁世凯让他带兵前往阜阳,镇压淮上军。而实际上,淮上军祸阜,倪嗣冲早在11月30日前就已经接到了从颍州城逃出来的士绅的报告,并做好了剿灭淮上军的军事准备。12月3日,倪嗣冲被委任为河南布政使的当天,就通过电报向袁世凯汇报了淮上军在颍州的人数,及调拨、组建军队进发颍州的情况,并且安排其弟倪毓棻回颍州,整顿四乡团练,以备助剿。而此时淮上军却浑然不觉,还在城里大肆搜刮勒索。
在率军来颍州的路上,倪嗣冲被袁内阁改任为武卫右军行营左翼翼长,兼署安徽布政使(省长)。理论上说,他取得了安徽的合法统治权,尽管安徽绝大部分地区都在革命党人的掌握之中。
太和光复后,宁治臣(宁隽元)被推选为县长。他觉得大局已定,就派参谋陈子贞把主要兵力带往涡阳,去会合程恩普。所以,当倪嗣冲部到达太和时,宁治臣根本无力对抗。倪嗣冲因为与宁治臣有姻亲关系,就派了一个北洋巡警员卢乃斌前往交涉,让他及早退出太和。宁治臣指责倪嗣冲在南北议和期间出兵,但是对方只承认是要去剿匪,谁敢阻拦,一并消灭。宁治臣无奈,12月7日夜间率部撤离,投奔程恩普去了。第二天早晨,清军驻亳州统领李辅勋(字竹铭②)进占太和(请大家注意这个李辅勋,下面还要讲到),12月10日,倪嗣冲率主力部队来到太和。
倪军主力从西北来,宁治臣从太和撤离,为什么没有向南撤回自己的老家——离太和只有70里、而且有张汇滔主力部队驻扎的阜阳,而是去投奔远在外地的程恩普?下面的事实会给你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。
宁治臣撤离以后,淮上军却来了。据倪嗣冲1911年12月19日《为攻克颍州请褒奖员弁致内阁电》(下引电报只注日期),12月10日下午4点,淮上军的骑兵侦察部队就出现在距太和八里的陈渡口,遇上倪嗣冲的骑兵前卫,突然开火,被倪军击退。这些人退到阜阳、太和之间的刘家集,遇上淮上军的主力部队,大概五六百人。当他们知道太和出现了清军大部队时,立刻连夜退回颍州城。这支部队,有资料说是淮上军的侦察部队。但他们前锋人很少,而且遇见倪军就主动开火;后续的大部队人很多,却不敢打仗,这根本不像是侦察兵,而是典型的要进攻某地的阵势。那么他们到底要进攻哪里?《淮军纪略》说:“十九日(阳历12月9日),潘玉珊率步兵一营取太和”。这就奇怪了:宁治臣不是已经光复过太和了吗?潘玉珊还来干什么?明眼人一看便知:他是要从宁治臣手里抢夺太和!张汇滔还不知道清军已经来到,宁治臣已经撤走,所以只派了潘玉珊一个营的兵力。一个营抵御倪军显然是以卵击石,但要从宁治臣手里夺取太和,那是绰绰有余了。所以前锋见了倪军以为是颍州军,贸然开火;后续主力部队知道是清军后不敢应战,连夜退回阜阳。至此,张汇滔居心之歹毒,已经昭然若揭,宁治臣远道投奔程恩普就好解释了。
等潘玉珊汇报了倪军的真实情况后,张汇滔他们再想逃走已经来不及了。这也能够解释张汇滔为什么会孤军奋战,坐守颍州,最终被倪嗣冲几乎全歼了。
其实颍州城里城外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倪嗣冲即将进攻阜阳的消息。12月11日上午11点钟,倪嗣冲到达刘家集的时候,遇到了从颍州城逃出的乡绅、父老和团练官兵,他们纷纷向倪嗣冲控诉张部淮上军占据颍州后,“官绅士庶横被鞭辱,以搜索军械为名,仓库、公款及民间牛马、财物、粮米抢劫一空,并掳掠妇女,生杀自由,惨无人理。”(12月19日电)他们(颍州士绅)也曾派出代表向淮上军总部控告张部淮上军的不法行径,“寿军首领王庆云亦云尾大不掉,无可如何”(12月18日电),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倪嗣冲了。这一切更激发了倪嗣冲及其手下将士决意消灭淮上军、收复颍州城的斗志。于是他们连夜进军,于12月12日凌晨2点进抵颍州城下。倪嗣冲立刻进行了紧张的军事部署,他命令炮队分兵两路,分别从东南、西南方向架起大炮准备轰击城里。另外派出一队沿颍河大堤潜往东门外埋伏,防止淮上军逃跑。他自己则亲自带着骑兵往来接应。
在所有的部署中,没有与张汇滔和平谈判的安排。
12月12日早晨,潜往城东埋伏的部队在阜阳城外的三里湾被淮上军的外围部队发现,立即交火。由于淮上军人太少,根本不是倪军的对手,很快被击毙20余人,俘虏2人,其余人员逃入东门。倪军乘胜前进,又遇上了从城里冲出来的淮上军100多人,再次交火,又打死30多人,生擒15人,其余人员退入城内。淮上军揭掉大街上的石板,封死了所有的城门,顽强死守。双方开始了激烈的炮战。就在这时,倪毓棻带领团练2万余人,会同左营管带周茂冬从河南沈丘、项城前来会合,倪嗣冲随即命令他们攻击西城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②李辅勋,字竹铭,江苏徐州人。清军驻亳州统领。《县志续编》中写作“李竹明”,误。
九.众叛亲离的张汇滔
其实张汇滔心里也很害怕,就在潘玉珊退回城里的当天夜里就打电报四处求援,希望不明真相的革命党谴责袁世凯,制止倪嗣冲。远在南京的江浙联军虽然真心想帮张汇滔,但是,远水不解近渴,谴责袁世凯破坏和谈也没有任何效果;武汉的湖北军政府大都督黎元洪根本不承认张汇滔是革命军。至于安徽省内,孙毓筠虽当上了都督,手下却并无一兵一卒。近处的,宁治臣投奔程恩普去了,而程恩普则在光复亳州的路上遭遇了一场惨败。
原来,程恩普率军光复涡阳时,当地的革命党人王善继(字孝甫,后来成为安徽省议会议员)先期率领老百姓欢迎革命军,涡阳顺利和平光复。程恩普随即准备进军亳州。清军驻亳州统领李辅勋,听说程恩普率军到来,立即派代表洽谈,表示愿意仿效涡阳,和平光复亳州。不料,就在此时,李辅勋突然接到河南巡抚齐耀琳转来的电报,称倪嗣冲已率大军前往阜阳,要他配合。于是李辅勋马上变卦,表面上仍然欢迎程恩普,暗地里却在亳州南边的溜子集设下埋伏,偷袭了颍州国民军。程恩普猝不及防,损失惨重。经过激烈的拼杀以后,革命军牺牲了54人,100多人受伤,撤出了战斗,退回中流村。
此后程恩普干了什么?《县志续编》说“恩普军退至颍东之中流村,欲赴援(救援张汇滔),已无及”,这完全是典型的曲为回护,掩盖了事实真相。这个亳州统领李辅勋就是宁治臣退走后带兵进驻太和的李辅勋。他是在偷袭了程恩普之后才到的太和,时间是12月8日早晨。那么程恩普这一天也早该退回到了中流村。这一天离倪嗣冲包围阜阳城还有4天,而中流村离阜阳仅30里,他如果想与张汇滔合兵抵抗倪嗣冲,完全有这个时间,甚至在亳州战败后就应该直接到阜阳去。那他为什么没有到阜阳来?倪嗣冲12月10日致内阁的第一封电报称 :“程恩普复有就抚之意”,就是想投降的意思。这不是程恩普革命意志不够坚定,而是痛恨张汇滔在颍州为非作歹,招致清军大军围攻;更担心张汇滔借口亳州战败,追究他的责任,最后以执行军法为名,杀害自己,吞并颍州军。以张汇滔的为人,这样的事他是干得出来的。所以程恩普不是来不及支援张汇滔,而是根本就没去阜阳。
淮上军本部也没有派出主力部队前来支援。当初颍州乡绅向淮上军总部控告张汇滔时,王庆云明确表示自己对张汇滔无可奈何。事实上淮上军一开始就四分五裂,王庆云早就成了孤家寡人,他就算想支援张汇滔都没有办法。最后只有张汇滔的弟弟张梦韭,带了1000多人从寿县出发,12月12日抵达阜阳东的三十里铺,遭到倪军的迎头痛击,死伤了数十人后,大部分溃散逃跑,只有300多人跟随着张梦韭退守颍上。张汇滔最有指望的一点援助也化为泡影。
最不可思议的是张汇滔部下的态度。据《淮军纪略》记载:此时受张汇滔指派光复蒙城的岳逸九、孙冶臣,因为大功告成,回来向张汇滔复命,走到半路上,听说倪嗣冲围攻阜阳,孙冶臣想要救援,岳逸九却坚持说咱们打不过倪嗣冲,撤吧,于是两个人撇下了张汇滔,带着军队撤到颍上去了。
前面已经说过,张汇滔在河南组建成“淮上军”后,留给了阎子固一个营。他们与河南的革命军顺利攻下河南的商城、固始,然后北上进攻新蔡。新蔡县有一个税关码头叫三岔口,是全县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,非常富裕。淮上军打下了三岔口,获得了大量的现洋和枪械,然后继续进军新蔡县城,不料遇上了姜桂题的毅军,两军隔洪河对峙了几天。张汇滔求财心切,打电报让留在河南的那个营先把三岔口的战利品押解到阜阳。不料这个营在颍州西乡(今临泉境内)发现了倪嗣冲的外围部队后,且不去增援张汇滔,而是直接押着战利品往南去了。后来他们转移到河南固始县的三河尖,那是介于安徽霍邱和阜阳之间的一块狭长地带,在那里与失败后的张汇滔会合后退回寿县。而留在新蔡的阎子固,无法与清军对阵,随即撤退了,新蔡县的资料没有说他们撤退到什么地方,反正没有来支援张汇滔。
阴差阳错,颍州军倒是有一部分被关进了城里。原来,12月2日孙毓筠当上安徽都督后,因为手下没有军队,就写信让程恩普给他派一部分人马作为自己的嫡系亲军。程恩普于是就让陈子贞带领一部分人去安庆支援孙毓筠。陈子贞带着这部分人回到阜阳城,准备回家告别一下,拿一些生活用品之后再出发。不料头天晚上进了城,第二天一早就被倪嗣冲的大军围困在城里了。
这样,能够跟随张汇滔守城的,就只有他和潘玉珊带领的各一个营,陈子贞的一部分人马,其余的就是颍州军收编的清兵了。
张汇滔万般无奈,只有死守。倪军反复冲击、炮轰,始终没能攻进城里。张汇滔见救兵始终不来,绝望之下,只好派城里的乡绅吴奉恩(字兆璜)、赵安澜到倪军中调停,商议投降事宜。但是,这些乡绅跟倪嗣冲不是亲戚就是亲戚的亲戚,他们心里早就恨透了张汇滔,巴不得倪嗣冲早日攻进城里,把淮上军杀个精光。所以他们见到倪嗣冲后,不是劝他接受淮上军的投降,而是把城里的布防情况、人心向背等等,兜底儿告诉了倪嗣冲,鼓动倪嗣冲彻底消灭淮上军。倪嗣冲得到这些情报,大喜过望。他让吴、赵他们回去后,暗中联络愿意投诚的原驻颍州清军和地方团练,许以重赏,约定暗号、时间,准备内外夹击淮上军。城里官民和驻军的反水,决定了张汇滔失败的结局。
十.剿灭淮上军
12月14日夜间,倪嗣冲密令预备云梯10架,然后挑选勇士,排兵布阵,准备攻城。主攻选在淮上军防御比较薄弱的北城东北角和西北角。北城墙的外边隔条路就是泉河,难以部署重兵,而且城墙比南城更高,攻击尤为困难,所以防守相对比较松懈。被策反的颍州府巡防营管带朱兆勋、团练管带徐金城也都部署在这个方向。
12月15日清晨4点钟,倪军向城里发起猛攻。不料城里也早有准备,当倪军爬上城墙时,淮上军突然从城墙上冒了出来,一齐开火,倪军遭受很大的损失,几乎撑不住了。但是在城内清军的策应下,淮上军被击退,倪军打开了北门,冲进城里。很快,四门大开,倪军蜂拥而入。淮上军进行了激烈而顽强的抵抗,但是架不住倪军人多势众,立功心切,很快就被打垮了。晚上7点,张汇滔缒城逃走,淮上军停止了抵抗,倪嗣冲占领了颍州。
据《民立报》报道:倪嗣冲攻破颍州后,“凡在城内遗弃如薛君子厚,李君受唐二人,以及该城内首先欢迎民军代表程君稚周家眷与无发辫之学生,全被生擒捆绑,以洋油焚毙。”(《辛亥革命安徽资料汇编》373页)我只能说:这里面有一大半是张汇滔事后编造出来的。《张汇滔年谱》说得更“生动”、更详细、更恐怖,也更不靠谱。《县志续编》里没有倪嗣冲虐杀战俘的记载。
在破城之后,倪嗣冲确实屠杀了一批淮上军战俘。据阜阳市博物馆原馆长韩自强先生介绍:倪军进城后,大肆搜捕淮上军。凡无人认领、无家可归的外地人,一律被集中到小隅首东的一个无名大院里(今阜阳军分区驻地,《县志续编·阜阳县城厢图》中此院无名,但不是外地史料所说的城隍庙),然后让他们报数,数“一、二”。大家都知道,淮上军大都是寿县、怀远一带的人,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把“二”说成“à”(啊去声)。倪嗣冲就让他们说两个数,凡说“èr”的就当场放走,说“à”的就站在一边。等鉴定完毕后拉到门外的大街上,全部杀死。仅半天的时间,就枪杀了500余人。对于这些放下武器仍然被屠杀的淮上军将士,我们深表同情。归根结底,他们是死于张汇滔的错误决策和贪得无厌。倪嗣冲杀害战俘,成了革命党人攻击他的口实。“倪屠夫”的绰号由此而来。但在当时,杀俘并不罕见,革命党人也有这样干的。《县志续编·白雨峰传》记载:“二次革命发生,张勋部辫子兵围攻南京紫金山,被我军俘获者三百余名,黄留守兴命尽歼之,(白)雨峰不忍,是夜将每人辫子剪下,各给银二元,即遣过江”,然后抬着辫子到留守府复命。可见黄兴杀俘也是毫不手软。白雨峰时任粤军驻南京第八师师长,如果不是他,这三百多条俘虏的性命恐怕就完了。张勋围攻南京失利,不止紫金山一隅,俘虏肯定很多,留守府辫子也该堆积如山,蔚为壮观,那么黄兴怎么没有被称为“黄屠夫”呢?主要是舆论权掌握在革命党人手里,没有人去渲染甚至知道这件事。
但是,需要提请大家注意的是,倪嗣冲所杀的只是淮上军,而对于本地的国民军,则网开一面,就连围城前一天晚上进城的颍州革命军参谋陈子贞,也没有加害,后来他还作为国民党安徽支部的特派员,在阜阳联络同志,成立分部,和倪嗣冲的代表争夺省议会议员和国会众议员的选票。至于说“程稚周家眷与无发辫之学生,全被生擒捆绑,以洋油焚毙”,则纯属扯淡。须知程稚周的家眷是袁世凯的亲眷,倪嗣冲根本不敢加害。确切的证据是:1912年1月14日倪嗣冲致内阁的两封电文中,先后提到打下颍州后,程恩普的“胞兄程恩培、堂叔程文藻前后函达面商,表示愿意悔罪归诚,……恳请赦免”;“程恩普愿意归诚,但迟迟未到颍州”。
淮上军死在阜阳的有多少人?据《县志续编·武备志》记载,来颍州的时候,“张兵千余人”。而据《倪嗣冲年谱》统计,“共计击毙淮上军约五六百人,生擒三百余人,缒城及突围的淮上军约一千六百人。”这个数字不可靠。击毙的人中,应该有一部分是阜阳的革命军;生擒300余人,恐怕少了,应该是《县志续编》统计的、经“鉴别”后杀死的500余人;至于逃走的人数,更是虚估。从城墙上往下缒,生生就是活靶子,层层包围之中,竟至于放走了2/3的人,即使天黑,即使是挤着眼开枪,也不至于让那么多人逃走。《县志续编》的编者大都亲历此役,所记淮上军千余人应该是比较可靠的数字。我们前面也已经算过,张汇滔留在阜阳城里的淮上军仅有一个营(1000人),其余的就都是改编的清军了。倪嗣冲多报逃跑的人数,可能是为了降低杀死淮上军的比例,以减轻来自革命党人的压力。这么算来,城里战死了四五百人,俘虏、杀死了500余人,跟随张汇滔逃出来的人就寥寥无几了。1912年1月1日《民立报》报道:“我兵越城逃出者,仅百余人”;《颍州光复记》说张汇滔“率数十人缒城出”,应该接近实情。
12月26日,因为颍州剿匪有功,清廷赐倪嗣冲“额尔德穆巴图鲁”勇号,并且官阶升至一品。据“百度知道”网友yezi1950告知,“额尔德穆巴图鲁”是蒙古语,意思是“有学问的勇士”。可见袁世凯非常明白、十分重视颍州在南北争夺战中的重要地位。
十一.惜哉程恩普
这里补充交代一下程恩普以后的行踪:颍州被倪嗣冲攻陷后,程恩普亲赴安庆、南京请兵,促成了皖省革命军北伐。南北议和成功后,孙毓筠任安徽都督,请他担任淮北革命军司令,并指定驻扎颍州。但是,程恩普因为和议已成,“兵多徒苦吾民”,“吾党起兵,原以救国救民为宗旨”,坚决拒绝了孙毓筠的挽留。
此后,程恩普分散家财,遣散部下,自己到上海创办报纸,从事新闻工作。1913年“二次革命”失败,程恩普寄居上海。袁世凯也曾多次托双方的亲友,邀请程恩普到北洋政府任职,但都被他坚决拒绝了。孙毓筠辞去皖督后,变节投靠袁世凯,参加了为袁世凯当皇帝大造舆论的小团体“筹安会”,成为臭名昭著的“筹安六君子”之一。程恩普闻讯,异常愤慨,卖地筹资5万元,在上海法租界永乐里五号秘密成立淮北讨袁军办事处,策划讨袁事宜,并派人到皖军(倪嗣冲部)中策反。据《县志续编》记载:派去策反的十多人中,有一位叫程殿振的同志,因为与倪嗣冲的族孙、倪军团长倪金镛相识,就企图策反倪金镛。结果反被倪金镛套出了他们的秘密,于是前往倪军策反的所有同志都被一网打尽,全部牺牲。革命党人的政治幼稚症在这里又一次显现出来,程恩普策划反袁的努力就这样付诸东流。
后来袁世凯企图当皇帝不成,突然死亡,黎元洪继任民国大总统。派人到上海,用重金收买的方式遣散讨袁军各机关。其他各地的讨袁机关都去领了钱,甚至还有冒领的;唯独程恩普不去申领,而且引为奇耻大辱。至此,他对国民革命彻底丧失了信心。北伐完成后,国民党中央高层领导了解到程恩普的生计窘迫,想让他出来任职,以便解决生计问题,都被他婉言谢绝。他说:“牺牲为革命党之本分,若望报偿,与术工投机者何异!稚周不忍为也。”事实上,北伐将成未成之际,国民党高层对自己的盟友共产党痛下杀手,四一二政变、马日事件、宁汉合流,清党、限制异党,屠杀共产党人,其反动本质已经暴露无遗。作为报人,程恩普对这一切早有耳闻,对这样的党,这样的政府,他是不会同流合污的。
程恩普的身体本来就不好,多年的奔波使他更加衰弱。讨袁军机关解散后,他“外愤军阀之专横,内痛党人之腐化,病益不可支”(《县志续编·程稚周传》),就长期休养,不再过问任何政务。“九一八事变”后,程恩普愤恨日寇侵略和国民党当局的腐败无能,忧愤交加,常年卧病在床,想回乡而不能。最后于1943年7月25日因呕血病逝于上海法租界,享年61岁。远在重庆的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先生以航空快递寄挽言“耆德旧勋”;国民政府专门发布褒扬令,文曰:“程稚周早年参加革命,矢志忠贞,历岁驱驰,不辞艰险。辛亥之役,倡义颍州,促成皖北光复,勋勤卓著。民国后留寓沪滨,淡泊自安,独完清节。兹闻溘逝,悼惜良深!应予明令褒扬,用彰潜德而显旧勋。此令。”国民政府的褒扬令,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程稚周在颍州首倡义举和皖北光复中的功劳。
颍州光复对辛亥革命的影响是巨大的、全局性的。清军第一军总统段祺瑞、直隶总督张镇芳等在致内阁威逼清廷退位、尽快建立共和政体的几封重要电文中,都曾经提到颍州光复,可见此事件对全国大局的影响。《颍州光复记》评论说:如果淮上军不与颍州军发生纠纷,倪嗣冲的军队就不会攻打阜阳;张汇滔和程恩普合力攻占京汉铁路,清军后援受到阻滞,全国的革命形势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那么,颍州光复的影响岂能会仅限于颍州府这一个地方呢?评论非常中肯。可惜事实却是:张汇滔垂涎于本地的财富,假革命之名,肆意掠夺,贪利忘义,坐等强敌围剿,最后被倪嗣冲一举全歼,实在是咎由自取。可惜的是,毁掉了颍州光复的胜利成果,破坏了辛亥革命的战略格局。
颍州光复的真相,本来应该完整地保存在《县志续编》中。但是,该书的编纂者中有许多关键人物是国民党人,其中修志馆馆长邢元凯的弟弟邢元伟,是民国初年省议会议员,因为反对袁世凯而与倪嗣冲发生过激烈的冲突,后来被倪嗣冲取消议员资格,并提请北洋政府全国通缉,邢元凯也跟着受到连累;副馆长宁治臣就是受程恩普指派光复太和的宁隽元,他们对倪嗣冲都怀有不同程度的仇恨。虽然该书编者的立场还算比较客观,倪军进城没有抢掠、放过了颍州本地革命党人等等,他们就没有虚构;但是立场决定思想,他们不可能全部、客观、真实地把这次事件完整地记录下来,在许多问题上对张汇滔、程恩普有所回护。如张汇滔对颍州的侵占和抢掠,一方面是讳而不书,实在隐瞒不过又全部归罪于徐国柱,而且说得非常隐晦;淮上军与颍州军、张汇滔与程恩普之间的巨大矛盾也被隐瞒了起来;程恩普亳州战败退回中流村的日期被忽略,并且说程恩普战败后想去支援张汇滔,给人一种程恩普仍与张汇滔团结协作的假象。这些都妨碍了我们了解颍州之役的真相,给研究这次关键战役造成了许多困难。而张汇滔的战友范鸿仙,是《民立报》的主笔,大多数关于颍州之役的歪曲报道都刊登在《民立报》上,经过时间的沉淀,最后变成了影响人们知道真相的“三国演义”,进而变成很多人眼里的“史实”。
十二.张汇滔和徐国柱
浔军祸皖,罪魁黄焕章被枪毙;但是淮上军祸阜,祸首张汇滔居然在重重包围之中,趁着夜色成功突围,而且给后人留下了无穷无尽发挥文学想象的空间。关于张汇滔突围逃走的情节,可谓是五花八门,奇说层出。其中最具传奇甚至是神异色彩的说法是:
炮弹穿衣袖而未及体,高队官阵亡,汇滔祭之,炮弹落如雨,左右从祭者多死,而汇滔无伤,敌人掷炸弹于前数次亦未伤。城陷巷战,卫队死者八十余,汇滔仅皮肤受微伤,不日而愈,跃城而下,敌人巨炮十余尊追击,汇滔以枪刺受创,未中要害,被护兵王尚宾背负脱险。
这篇文章出自《张汇滔年谱》,据说是引自张之屏著的《淮上军统筹西北一》,这篇文章是张之屏《淮军纪略》中的一部分。但是,查《淮军纪略》,大大小小共分为19个部分,讲述倪嗣冲攻打张部淮上军的内容在《淮军纪略·经略西路二》,而《统筹西北一》讲述的是张纶等人率领淮上军与倪嗣冲、张勋艰苦鏖战的事,在倪嗣冲攻占颍州以后,不可能再补叙张汇滔在颍州的“英勇事迹”。笔者查遍《淮军纪略》,内中并无此情节,而且语言风格也截然不同,可以断定根本不是张之屏的文章。
此材料既出处不明,其内容也荒诞无稽。阜阳城墙高一丈八尺(《县志续编》),“跃城而下”就相当于从三层楼上跳下来。结果会怎样呢?我上大学的时候,亲手抬过一个从我们宿舍楼三楼跳下自杀的同学,他没有撑过一个小时就死了。张汇滔如果真敢“跃城而下”,下场不会比他好到哪儿去,至少要摔断双腿,那样可就跑不了啦!至于在炮弹、炸弹乃至于“敌人巨炮十余尊追击”时竟然还能逃脱,我们只能说这是“神人天佑”吧!难道敌人的所谓“炮弹”“巨炮”竟然是摔炮儿?
还有一说同样神奇:
淮上军团长徐子清强行要张汇滔突围,张汇滔手撑一柄雨伞,腾身飞出城外,徐子清率领数十名淮上军护卫,突破敌人阻击。倪军“巨炮十余尊追击,汇滔以枪刺受创,未中要害,……”
此说仍然出自《张汇滔年谱》,尾注是“张树侯著《淮军纪略》”。张树侯即张之屏。我核对了一下原文,这仍然不是张之屏的文章!而且《淮军纪略》是纪实,不可能同时记录两种不同的逃生方法。史学界把“年谱”归为“编年体的历史著作类”,而不是小说、纪实文学类,编者(不是作者)应该史料翔实,考订有据,述而不作,秉笔直书;万不可信口开河,胡说八道。却不料《张汇滔年谱》的“作者”竟然可以替他人说话,虚构史料!
不过,这一次张汇滔手中多了一把雨伞,比起“跃城而下”是不是保险了一点呢?当然不是。雨伞不是降落伞(降落伞在这样的高度根本打不开),攥着雨伞往下跳的时候伞面会往上翻,这样,人还是会像一块石头一样掉下去。而最有可能的是:伞边会擦碰到城墙,这样人就会一头栽下去,或者平着身子趴下去,摔成一只煎鸡蛋。
于是,最容易让人相信的说法就是《铁血雄风》的描述:颍州城被攻破时,“张汇滔抱牺牲精神,决意不走,要与敌人血战到底,后被左右强行架起,缒城而出。”但是就这也过于拔高他了。最可靠的还是《县志续编》的记载:“汇滔缒城去”(《程稚周传》),“汇滔率数十人缒城出”(《颍州光复记》),“孟介缒城走”(《武备志》)。简单地说,就是狼狈逃走,并没有丝毫的英勇表现。其实,兵败逃跑亦兵家常事,为了保存实力卷土重来,东山再起赢得最后胜利,逃跑也未可厚非,又何必把自己打扮得那么英雄?万一后人迫不得已时模仿您老人家的英雄行为,一下子栽断了腿、摔破了头,您这岂不是误人子弟?被人“架起”缒城出和“率人缒城出”,是英雄和狗熊的区别,尽管这一点傻子不一定知道。我们只是不明白:被人强行架起,从平地、地道、水道逃生都好理解,因为那只要不松手就行;但是,架起来从城墙上缒下去是怎么个缒法?颍州城墙那么高,你不攥住绳子往下缒,他们会把你架起来扔下去吗?况且,打仗的时候,总指挥官自然应该身先士卒,出现在战斗最激烈的前沿阵地,而逃生处则肯定是在敌人主攻方向相反、攻城兵力最为薄弱的地方,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活着逃出来。你既然“要与敌人血战到底”,怎么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呢?倪嗣冲战后杀掉的淮上军官兵达500多人,约占驻城淮上军总兵力的半数。这说明重重包围之下,想要逃走并不容易。张汇滔撇下数百名战友在城里,还要标榜自己“决意不走,要与敌人血战到底”,糊弄傻子去吧!他真要想牺牲,机会多的是,谁也架不走他!
张汇滔通过编造谎言,骗取了名誉,骗得了地位,甚至骗过了“真相”——那些虚构的、生动的细节,欺骗世人达百年之久。但是,他骗不了的是,那冷酷无情的宿命。
张汇滔老是跟倪嗣冲过不去,却老是斗不过倪嗣冲。他用我们不太明白的手段当上了淮上军总司令以后,适逢北伐军起,他带领的淮上军跟随安徽北伐军进攻阜阳,结果又大败而归。南北议和后,淮上军改编为安徽革命军的一个旅,驻芜湖,张汇滔任旅长,他又联合管鹏、龚振鹏、范鸿仙,一起反对安徽都督柏文蔚。他们甚至在都督府秘书长、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陈独秀到芜湖的时候,由龚振鹏出面逮捕了他,如果不是另一位旅长张永正仗义执言,率兵营救,陈独秀很可能就被他们枪毙了(《辛亥革命安徽资料汇编》545页)。后来安徽裁军,“其中张汇滔的淮上军一旅被指‘军纪太坏’全部撤裁”(《铁血雄风》),这是自己人定的性,淮上军是什么样子的队伍,不言自明。张汇滔没了军队,便直奔南京,投奔孙中山去了。他在孙先生手下担任过许多军职,却从来没打过胜仗。1913年二次革命时,他回到安徽,任安徽讨袁军前敌总司令兼第一支队长,又是跟倪嗣冲对阵,又是败得落花流水。当然他总是有理由向孙先生解说,所以一直是中山先生身边的红人。1919年10月,中华革命党正式改组为中国国民党,他一下子成了沿江七省的党务负责人。据说,倪嗣冲五十大寿的时候(1917年),张汇滔曾经组织过一次暗杀,但没有成功,还牺牲了一位叫李子宜的战友。1920年1月29日,倪嗣冲还手反制,派人把他刺杀于上海,两天后不治身亡,卒年39岁。
张汇滔没有白跟了孙中山先生。他死后,孙中山和国民党高层给予他极高的荣誉。为他举行了非常隆重的追悼仪式,孙先生并亲挽“国魂不死”,以致哀思。对张汇滔而言,真可谓是“生享富贵,死尽哀荣”了。
我们衷心钦服国民革命先驱孙中山先生,他坦诚待人,虚怀接物,光明磊落,天下为公,他为了实现共和的理想,拱手让出了大总统之位,的确无愧于“中国的华盛顿”的称号。但是,这样的品行至少在那个时代的中国是行不通的。在凶险的政治斗争中,孙先生胸无城府,不擅权谋,太过幼稚和软弱。终其一生,外受制于袁世凯一伙独夫民贼,内受欺于张汇滔一类政治骗子。所以,直到他临终的时候,“革命尚未成功”。
那个在张汇滔到达颍上、颍州前后一直在挑拨离间的徐国柱,到底是何许人也?他跟张汇滔又是什么关系?据《颍州光复记》记载,徐国柱后来成了倪嗣冲的侦探,在上海刺杀了张汇滔的先锋官骈绣章,自己也被革命党抓获,最终伏法。《颍州光复记》的记述非常简略,不过我们完全可以通过这些简单的记述还原当时的情形:倪嗣冲破城以后对搜捕到的、操淮上口音的人一律杀死,没有放过一个,也没有听说有投降的(并非都是宁死不屈的英雄,而是倪嗣冲不给他们投降的机会),徐国柱是怎么逃过这一劫的?因为徐国柱本来在颍州城有住的地方(“侨居”),所以倪军全城搜捕的时候他能侥幸脱逃。但是徐国柱确实太坏了,阜阳城里的革命军和士绅都知道他,巡防营官兵也不可能饶过他。所以,徐国柱很快就被人“点眼”抓了起来。现在他有了一个特权:可以单独和倪嗣冲在一起,叛变也不会被外人知晓,于是他投降了。倪嗣冲对这样一个没有骨气的癞皮狗倒也宽宏大量,饶过了他,但是要求他“立功自赎”,抓捕或者刺杀淮上军将领。按说,叫他当刺客就得放了他,那他不就可以趁机逃跑了吗?何必拼了命去当刺客呢?因为他是“侨居”阜阳,可能一家人都在这里,倪嗣冲可以拿他全家的生命和财产去要挟他。所以,后来(没有确切的日期)他还真的刺杀了骈绣章,结果被革命党人逮住枪毙了。但是,这里仍有许多疑团待解:徐国柱为什么要侨居阜阳?如果是做生意,为什么对革命那么感兴趣?一般人尤其是生意人对于发生战事的地方避之唯恐不及,为什么他得知张汇滔进军颍上却会跑过去?他与张汇滔到底是什么关系?如果他仅仅是个侨居阜城的生意人,张汇滔为什么会对他言听计从?史料中都没有给出答案。我们注意到:《颍州光复记》说徐国柱“狙杀旧同志骈绣章于沪”,说明徐国柱和骈绣章本来是革命同志。那他侨居阜阳城是怎么回事?根据种种迹象,我觉得完全可以认定:徐国柱本来就是张汇滔提前安插在颍州的探子!这就是说:张汇滔早就做好了夺取颍州的打算,并且预先埋伏了探子。只是,这个探子最后反咬一口,杀死了自己的战友!
十三.倪嗣冲的辩解
倪嗣冲攻下颍州,引起了淮上军总部的一片惊慌。当时王庆云正在东部前线巡察,寿州军政府派出郭行健(舫仙)、孙多荫(席安)为代表,与倪嗣冲进行和谈。鉴于当时南北议和的局势,双方都做了很大的让步,最后达成以下协议:
一、阜阳由倪军驻扎;
二、颍上归民军驻守;
……
六、现在境外之张某,两方均认为土匪,会同剿灭;
七、此约以电到之日发生效力。两方先得电者,务必通知他方。
此条约刊登在《申报》1912年1月3日第4版,其真实性不容置疑。其中第二条约定“颍上归民军驻守”,等于承认了淮上军对颍州府属县颍上的占领,说明倪嗣冲做出了重大让步。最搞怪的是第六条,这里的“张某”就是张汇滔。他虽然逃往外地,仍然被双方公认为是土匪。从这里可以看出:倪嗣冲所说的颍州官民前往寿州革命军政府告状时,王庆云说张汇滔“尾大不掉,无可如何”绝不是凭空捏造。
1911年12月3日,革命军在武昌开会,通过了《临时政府组织大纲》。4日,南京光复,由此以南京为中心的南方革命党人组织起来,与北方展开了正式谈判。12月18日,南北议和代表在南京英租界市政厅举行第一次会议,开始和谈。倪嗣冲攻陷颍州是在12月15日,属于南北议和商定的停战期间,因此受到南北双方和谈代表的一致谴责。倪嗣冲辩称沿途探询到的消息都证明淮上军的行径就是土匪,自己是在剿匪,不知道城里是革命军。况且自12月15日接到停战命令,倪嗣冲部就一直驻守颍城,没有采取任何军事行动;在与淮上军政府签订停战协议(七条)后,自己的军队始终驻扎在阜阳县界内,根本没有采取过越界行动。《铁血雄风》说他“并谎称进攻阜阳前,曾电询黎元洪,得到的回答是张汇滔确非革命军”。这里的“谎称”带有感情色彩。“电询”就是打电报询问,双方都有底稿,黎元洪是革命党,如果倪嗣冲没有电询,黎元洪难道会替他隐瞒吗?
在倪嗣冲的辩解中,让人普遍感到好笑的是倪嗣冲竟然说:“我亦革命党人,何能于停战期间自伤同类?”其实,“革命”在古书中就是“改换天命”、“改朝换代”的意思,而不是现代意义的由日语转译过来的“制度革命”。在倪嗣冲看来,所有参与推翻满清政权的都是革命党人。而袁世凯即将取代清廷登上宝座,自己是袁世凯一党的人,当然就是“革命党人”。这就是倪嗣冲理解的“革命”,正儿八经的从《尚书》时代传承下来的理念,是一个皇帝取代另一个皇帝,由姓爱新觉罗改姓袁,由满人掌权变为汉人当政,而不是改集权为民主,改帝制为共和。这其实是新旧观念不同、对“革命”一词理解的差异造成的笑话。在倪嗣冲看来,根本没有什么可笑的地方。
颍州之役给寿州造成了极大的震动,导致淮上军迅速分化。本来淮上军各部将领到总部索要枪械、粮饷,一天都有几起。但寿春一隅毕竟枪械弹药有限,要到南京、上海筹措,首先需要银两,其次需要时间,绝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。但是这些人不管,一不满足就破口大骂,拍桌子、砸东西,甚至放枪,威胁总司令王庆云。王庆云的日子非常难过,于是就借口筹饷,一走了之,把寿州的军政事务交由李诱然主持。李诱然是个官宦子弟,既不熟悉军事,在军中地位又低(他是东征军将领中的最后一名),根本不能服众。最主要的是他也和王庆云一样,没法满足前线将士们的需求,还是免不了天天挨骂。没有多久,他就趁着夜色的掩护,离开了寿县。
张汇滔颍州战败后,先是退到三河尖,再退回寿县,然后借口请兵,跑到南京去了。在那里,他找到了《民立报》的主笔范鸿仙,编造了关于颍州失败、倪嗣冲屠杀革命党人的一系列假话,后来《民立报》上那些颠倒黑白、为自己涂脂抹粉的报道,就是这样来的。很有可能他在那里碰上了王庆云,知道寿州军政府的乱象,于是在李诱然走后的第三天,他就回到了寿县,当上了淮上军总司令。靠着在河南新蔡三岔口缴获和在颍州抢掠得来的枪械粮饷垫底,他很容易就在淮上军中站稳了脚跟。
张汇滔在南京的宣传确实起到了混淆视听的作用。在南方革命党人看来,淮上军就是“革命军”,张汇滔就是革命党。倪嗣冲在这个时候攻打淮上军,就是破坏了停战协议,应该受到惩罚。这种情况连北方代表也抹不开面子,于是形成了南北双方一致谴责倪嗣冲的局面。倪嗣冲当然要给自己辩白,但他的证据在革命党看来,就是造谣污蔑,为自己开脱。他说剿匪没错,革命党就说他借“剿匪”的名义屠杀革命党人;他说已经和寿州军政分府达成协议,双方各守本土,互不侵犯,革命党偏说他已经大举南犯。总之,在革命党人看来,倪嗣冲屠杀革命党人,罪该万死,必须讨伐。这种“革命”的观点一直影响到今天,我们看到的文史资料、报刊、网络上的文章,都是说张汇滔是英雄,淮上军是革命党,倪嗣冲是造谣污蔑杀害革命党人的刽子手。至于光复颍州的到底是淮上军还是程恩普(很多研究者甚至都不知道有程恩普这么个人),淮上军在颍州都干了些什么,为什么当地的官绅和老百姓都异口同声地“污蔑”淮上军?为什么颍州的乡绅、驻军和老百姓那么轻易就反了水,为什么倪嗣冲屠杀淮上军的时候颍州城里没有一个人掩护淮上军?等等等等,一系列的问题,都没有人去思考,更没人费心加以辨正。
十四.革命军的反击
1911年12月29日,在南北议和无果的情况下,独立的南方十七个省的代表在南京开会,单方面宣布成立临时政府,孙中山被推选为临时大总统。1912年1月1日,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职,并宣布本年为民国元年,改用以太阳年为周期的阳历,中国人使用阳历从这个时候开始。需要说明的是:清政权使用的仍是阴历,包括电文中的日期,还是和公历不同,需要加以换算才能知道对应的阳历日期。为了减轻民国政权的压力,争取袁世凯的同情和支持,促使清廷早日退位,顺利实现共和和全国和平统一,孙中山声称如果袁世凯赞成共和,自己情愿让出大总统之位。但是,在谈判没有结果,也没有完全破裂的时候,这种单方面选出总统的举动完全出乎袁世凯的意料,袁世凯自然大为震怒,于是和谈破裂,双方开始进行战争准备。
此时,和谈不能解决问题,妥协没有出路,革命党中以武力解决国家体制问题的意见占了上风。1912年1月11日,孙中山宣布自任北伐军总指挥,黄兴任总参谋长,分兵六路,大举北伐,第一次北伐开始。在安徽境内,省会安庆率先组织成北伐军,司令柏文蔚派卢镜寰(字慈甫,阜阳人)率两个步兵营向颍州进发。随同卢镜寰进攻倪嗣冲部的还有芜湖、庐州(合肥)的国民军,张汇滔部淮上军也在其中。
这一切都没能瞒住倪嗣冲的法眼。倪嗣冲似乎一直在安排侦探,窥伺革命党人的动向。1912年1月16日,就在革命军进攻颍州的前10天,倪嗣冲就已经摸清了革命军的全部底细,并致电内阁、军咨府、陆军部:“革军北伐队决计由颍犯豫,已派镇江统制柏文蔚带二十二营全数开赴皖北”,其他各路陆续开到寿州。要求增派军队以备防守,另请安排在徐州的张勋从东线重点进攻,以牵制革命军。
1912年1月26日,革命军分水陆两路,顺利进抵阜阳东的六十里铺(颍上县西界)。此时倪军在六十里铺西的四十里铺(属于阜阳县)——这与革命党人宣传的倪嗣冲大举南犯的形势完全不符。从这一点看,倪嗣冲确实是恪守了和谈协议,没有越界进攻寿州的淮上军。革命军侦知情况后立刻对四十里铺发起了攻击。同时,倪嗣冲也通过逃难的颍上乡绅了解到革命军的动向,命令开炮轰击。但炮营管带于秀山、哨官段其滨同情革命,偷偷命令炮兵抬高了炮口,炮弹都落到革命军的背后。于是倪军大败亏输,先退到十八里铺,再退到七里铺,还是支撑不住,最终不得不退回到城里。
倪嗣冲回城后,立刻调兵遣将,整肃队伍,申明纪律,准备防守。但面对重重包围的卢镜寰部革命军,他也知道胜算不大,先后向清廷内阁和河南巡抚齐耀琳拍电报请求增援,齐耀琳也转请清廷火速支援人力、武器、弹药,但这显然已经太迟了,等到不知何方的军援来到颍州,能不能用上都很难说;再者,即便及时送到,隔着重重包围,究竟是送给谁用也不好讲。所以倪嗣冲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,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。
但是他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。卢镜寰部节节胜利,连战克捷,不免产生骄傲轻敌的心理,放松了警惕;而倪部收缩战线后本就易于防守,颍州城坚固的城墙也为他们壮了不少胆,增加了他们固守待援的信心。1月29日拂晓,革命军发起攻击,倪军在城外分左、中、右三路进行顽强抵抗。下午1点钟,革命军的攻势似乎没有减弱,倪军眼看难以支撑,但他们利用熟悉的地形,沿颍河大堤潜行到敌军侧翼和后方,突然发起袭击,把革命军切为四段,打了一个措手不及,阵脚大乱。淮上军是吃过大亏的,所谓“败军之将不可言勇”,能来阜阳打仗就不错了,这一下侧背突遭偷袭,以为是倪嗣冲事前埋伏重兵,诱敌深入,内外夹攻,一举全歼的。有了这个恐惧的念头,所以淮上军掉头先逃。“兵败如山倒”,接着就是“多米诺效应”,全军大溃退。倪军见状,立刻反击,革命军仓皇东撤,倪军一直追到十八里铺,方才收队。当天晚上,密探报告:大约有四五百名革命军驻扎在离城20里的申寨,倪嗣冲又派原颍州府巡防营管带、现皖豫巡防左营管带朱兆勋,率领步兵和骑兵各40名,夜袭驻扎在申寨的革命军,又一次大获全胜,缴获了大量武器弹药。单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革命军缺乏基本的军事常识。大仗过后,无论胜负,都要防备敌军乘夜劫营。夜袭敌营,一旦得手,胜方可以扩大战果,败方则可以扭转战局,反败为胜。
安徽境内的革命军两次北伐,都是分为东西两线。东线对阵张勋,两次都取得了胜利;西线对阵倪嗣冲,却都以失败而告终。个中原因,当然都与张汇滔有很大的关系;而民心的向背,则是决定胜败的关键。
革命军败走阜阳以后,革命党内部的妥协势力崛起,主动要求停战,南北媾和。1912年2月15日袁世凯当选民国大总统,7月7日,任命倪嗣冲负责处理河南边界善后事宜;7月21日转为负责“督办苏豫皖鲁边界剿匪事宜”,并兼总统府军事顾问官。从此,倪嗣冲牢牢地控制了阜阳。国民党组织的“二次革命”失败后,他被袁世凯任命为安徽督军兼民政长,掌握了安徽全省的军政大权。